区区卿卿

得即高歌失即休

【方应看x你】苦海对镜

*是补档

*欢迎红心蓝手评论


   你是个鬼,不明前世今生的鬼。

   生而为人,最重要的是记忆——记忆在哪里,他们的现实和肉体就在哪里。没有记忆,便丧失了活在世间的独一无二;没有独一无二,活在哪个现实里都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。

   这是你游荡世间,四处闻睹这世上的悲欢离合、阴晴圆缺后替他们得出的结论。人都云不识庐山真面目, 只缘身在此山中;不畏浮云遮望眼,自缘身在最高层,因而跳出了“人”这个圈子,翻过了“人”这座大山,你看待这世间的种种道理,着实比他们都透彻些。

   你听惯了瓦肆勾栏说书人讲的梁祝的爱情故事,看惯了汴京城中黄花闺女被迫坐上花轿委身人妇的现实,甚至闻惯了哪家富贵人家娶来的妾室给添了儿子,锣鼓喧天之余从后厨飘来的汤饼香味。但且不说你与人类之间的,就是人类之间的悲欢也并不是相通的。不过你倒不嫌他们吵闹。

   可你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。在这里游荡、欣赏别人的故事的时候,你也少不了遇到些同样在游荡的同僚,他们会热心地给你讲一讲自己上辈子的经历,再以略带怜悯的语气问你一句,“你真的想不起来?”

   你真的想不起来?

   应该是想不起来的吧。毕竟你自从有了意识——如果鬼的思想也能被唤作“意识”的话——以来,唯一让自己产生熟悉感的地方是一个被称作“神通侯府”的地方。

   但那也是唯一一个想让你尽快逃离的地方。

 

   你睁开眼,飘飘然欲起身的时候就发觉了所处屋内气氛的压抑和不对劲。视觉还没有恢复,你就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。然后醒来的是听觉,你听到一阵一阵婴孩啼哭的声音,无休无止,单调乏味,听了一会儿,煞是心烦意乱。

   你扭了扭身子,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。还好在你动弹不得的当儿,你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状况。

   嘶——这锦被上沾血的滋味真不好受,黏黏腻腻,腥腥臭臭。

   被子里躺着一位姑娘,不知为何你怎么眯了眼去瞅都看不清她的容貌,只看得她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可怜;唇上除过明显能看出的咬破的点点血痕外,大部分的颜色也跟她脸上的颜色如出一辙;呼吸声已经很细很细了。

   她仍是美的,却美得病态。

   她身边放着一个裹好了的小被子,你探头去看,发现那是啼哭声的制造者,一个刚刚出生、才洗干净的小娃娃。

   你大概弄明自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了:这姑娘怕是挣了自己的命才保住了这个孩子。可惜啊,这般同花骨朵一样美好的女子,还没开放就已经凋谢了。

   姑娘突然颤抖着伸出手去,在叫着什么人。这才发现床边还坐看一个男人,眉头紧蹙着,两片薄唇死死地抿在一起,从神情里并不能看出他在想什么。

   这个男人好生眼熟。你心口痛了一下。

   他是方应看,联合自己义父的徒弟把义父逼得跳崖身亡的方应看。

   他不会做出这种事。

   你瞧,这姑娘就要不行了,他可表现出半点留恋之意?

   你心里莫名有两个声音开始争吵。

   “你要好好待他......方应看。”姑娘的手发着抖把男人的手摁到小被子上,“你抱他一下......抱一下,给我......看一眼。”

   你的躯体一颤,这一霎那你好像明白了“共情”的强大震撼力:你仿佛读懂了床榻上姑娘的心,知晓了在那小被子前交握的两只手上,寄托了她对这个人世残存的所有珍爱的希望和温暖。

   你闭了眼不忍看下去,因此你并不知道那男子有没有抱一抱他们的孩子给那姑娘看。与此同时你撕心裂肺地替那姑娘感到心疼,心疼她为这个善恶不明的男人生孩子 ,还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。

   世人孰蠢?动情者最蠢。

   突然感到身体一轻,你终于得以离开床榻轻飘飘地飞了起来。随后你听到一声房间里一个小丫头短暂的痛哭——她还没能扑到床前就被神通侯一声命令拖了出去。

 

   晃晃悠悠地,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。你在瓦肆勾栏听说书人讲中华上下四千年的英雄好汉,上宝津楼观百戏,在金明池畔看人垂钓,光临球场看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打捶丸......作为鬼魂你是不需要休息的,就索性又往边境跑了跑,饶有兴致地研究了金国的军情国力,大大方方地观赏了他们的排兵布阵,最后得出了大宋的江山迟早要拱手让人的结论。

   回到大宋疆域你并没有顿生他乡生白发,旧国见青山之感——作为鬼魂你本就不属于这里,更谈不上什么家国之思的情怀。在这期间你从别人的故事和人生里想明白了许多道理,却单单想不通一个问题。

   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?

   还是不知道。

   下一趟去哪里呢?

   去神通侯府看看吧。

   你几乎没有半点迟疑地肯定了这个想法,虽然不明白自己干什么要去瞧那个薄情的神通侯,但你还是奔着那座豪华的府邸去了。

   反正精力和体力都无限,你去哪都不费脚力的。

 

   神通侯不在府中,你听庭院中的下人说的。那是一个上一回你没见过的侍女,她正紧张地问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些什么话。

   你飞近了些,好奇那个小男孩长什么样,顺便也好奇一下这人在跟他讲什么。

   “小侯爷, 您歇一会儿罢, 离侯爷回府还有些时辰呢。看看,这腿都跌伤了!”

   小侯爷?

   你有些疑感地定晴去看那孩子的脸,瞧见的第一眼便全身震悚;头脑中那块不知是否该命名为“记忆”的塞子,也好像被钻开了一丝缝隙。

   阳光照进去了,大门打开了。

   这孩子看着太面善了。虽年龄尚小,他的小脸、身段、姿态,分明都跟那个叫方应看的人一模一样——除过一双眼睛。那双眼睛精神又好看,最重要的是让他瞧起来比他父亲少了几分冷漠,多了几分和善与明媚。

   小男孩一条腿屈着支撑着身体,一只手扶着不能弯曲了的另一条腿,另一只手拿了金创药往自己腿上摁。摁上去的时候他的小手都有些发颤,但仍是十足十的坚定。

   “嘶——”他一整张脸都疼得失了色,带着哭腔倒抽了一口冷气,却硬生生止住了眼泪。

   这孩子眼泪汪汪的样子着实让人难受, 你心里猛地一揪,伸出手想要抚一抚他的脑袋,却只摸了个空。

   唉,你是碰不到人类的呀,怎么连这都忘记了。

   “小侯爷……您歇歇罢,就这么一小会儿,不会耽搁您练功读书,侯爷回来也责怪您不得呀!上药的事情让奴婢来吧。”

   小男孩一手仍将药摁在创口,听了侍女劝的话儿,迅速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来:“姐姐别担心,我自己弄就好了。”

   “下次练武可要当心,别那么挣命了。就是侯爷看了,也会心疼的。”

   “没事的, 我拿爹爹的金创药擦一擦就行,”小男孩又一次适时打断了她的话,“我得练枪了,不然爹爹要不满意。”

   性格这么好的孩子,会是那个善恶不明的男人教出来的?

   你在神通侯府里飘荡,瞅着这个带给你强烈熟悉感的小男孩练足了九整套枪法,读完了几个时辰的书,心中莫名升腾起一种欣慰感。

   他是个自律的孩子,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丝毫不差。但他最让你满意的是晚饭期间,他会对立在他身侧等着侍奉自己用饭的侍女说一句,“姐姐你也去用饭吧,再不吃你的饭就要凉啦。”

   像是心中期待终于得偿所愿,你下意识地想掉眼泪,伸手要去擦拭时才又反应过来鬼是没有眼泪的。

 

   “爹。”小男孩的一声叫让你发觉神通侯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府。你揉揉眼向他看去,看到他仍是上一次自己几近狼狈地从这里逃离时的模样,郎独艳绝世无其二,可又狠厉非常。

   他下巴轻抬,也不知是不是在向他儿子示意,并没有注意面前这个小人儿腿上的伤,也没有摸摸他的头问他枪法练得如何,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后就径直回了自己的书房。

   小男孩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进了屋,才又叫了一声:“彭尖伯伯。”

   “明日卯时正刻,请小侯爷登上熟山峰顶。”那个叫彭尖的大汉弯下腰去,扶着他的双肩道,“这是侯爷今日的意思。”

   “我知道了,”男孩的眼眸闪了一闪,转瞬而过的不知是欣喜还是什么别的,“到了祭拜娘亲的日子了,我记着呢。”

   彭尖叹了口气,张了半天嘴,只道,“小侯爷,侯爷他不是不想关心你,他是……”

   还能是什么?这般薄情的男子,指不定还觉得这个孩子是他当年犯下的错误呢。要不然,哪有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样不管不顾的道理?

   你格外心疼这个孩子。

   “侯爷他不敢啊。”

 

   你微微有些愣神,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在你耳边道,“这世上,没有我方应看做不成的事。”

   “好。我会让天地皆惧我。”

   放出这番狠话的神通侯,也会有不敢的时候?

   他对你什么时候讲过这种话?

   你是谁?

   你本以为鬼与人是不能共情的,或者说,悲欢离合并不相通。可你自从来了侯府第二次后,竟奇迹般地体会到了他们口中的“近乡情怯”是怎样一种煎熬。

   有些东西是存在过而被忘却的。

 

   下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是在宋辽边境,你正在跷着脚欣赏袅袅炊烟,忽而看到一人一马从远处疾驰而来,还未到你跟前马就打了个趔趄,紧接着趴在马背上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。

   颇是惨烈。

   十指连心的痛楚拔山倒树般袭来,你所有的记忆在这个人摔下马来轻轻呻吟时瞬间苏醒。

   你向伏在地上的少年飞扑过去。

   那是你的儿子。

   你和方应看的儿子。

 

   你记起了在汴京街头游走,方应看向你扔出的那袋钱时,轻蔑的“倒是铁骨铮铮”。 

   你记起了方应看上三清山向师父求娶你的时候,得到那个“允”字之后毫不犹豫地下拜,以额叩地的真诚。

   你记起了红盖头被喜秤挑起,你用亮亮的眼睛去看他时,他嘴角眉间浮起的笑意。

   你记起了思虑再三后告诉他自己有了身孕的消息的时候,他一时又激动又紧张得连话也没说出的样子。

   你记起了拼尽全力生下孩子后你对他说,你抱他一下,抱一下,给我看看。

   你离开的时候他不是不悲痛,他只是强压下,再试图用繁忙的公务尽量填满自己的脑袋。

   自你告诉他不要苛责下人之后他就不愿轻易发卖他们了,可他实在受不了再看到过多跟你相关、能轻易扰乱他心绪的人在他身边留着。

   他不是不喜爱你和他的儿子,可他始终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喜爱他。

   那个小小的婴儿长大了,可你一次都没能抱抱他。

 

   “少侯爷当真是忠烈之后,此番作战,当真向世人昭明何为自古英雄出少年。”

   “少侯爷不过刚及冠便建此功劳,青出于蓝胜于蓝一言果真不虚!”

   在儿子的塌前停留了好几个日夜,有两句话轻飘飘地进了你的耳。

   忠烈......之后?

   他死了?

 

 

 

   汴京街头人头攒动,杭州西湖游人如织;三清山云海翻腾,仙居原古意盎然,漠北黄沙莽莽,雪落原呵气成霜;蜀道艰险难于登天,再携书剑,路也茫茫。

   你在雁门关看到一个混沌的身影。

   努力定了定神,你怯怯地叫:“方应看。”

   他不应。

   你靠近些,再叫:“方应看。”

   他抬起眼眸,眉尾仿若闪电破开雾气般,给你清晰又凌厉的切割感:“你在叫谁?”

   这分明就是你眉间心上念念不忘的男人。......哦,不能说不忘,你的确遗忘了他好些时日,那些日子里你看似来去如风潇洒自如,实则每天都在思索自己的归宿。

   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。

   “你......想不起自己是谁了?”

   “如果只想问这一个愚蠢的问题,就离远些。”


   “那些你挂念的和挂念你的人,你也不记得了?”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失望,只是紧跟着又问了他一句。

   “……世间情爱何其多,我只想流连花丛虚掷一生,却不必知道彼此的姓名。”讲完这句,他像是自知多言一般顿了一下,但并没有露出言多必失的后悔的表情。

   不行,怎么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呢。你习惯性地想奋力抓住他的衣角,却在抬手之前强迫自己停住了。

   他错身而过,眨眼间就离你越来越远。

 

   他都忘了,你得给他时间慢慢等着。方应看是那么聪明的人,总能比你记起来得快些。

   你等得起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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